小吴经略相公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我父亲发现我热爱读书,是在大概十六七年前的一个夏天。作为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知识分子,他深知这份热爱的来之不易。他紧紧地拉着年幼的我,拉着一个家族延伸出来的一缕文化命脉,快步走向了我们小城里的新华书店。他给我买了一本《新编唐诗三百首》,用千百年前泛着苦味的一缕清香,取代了安徒生,王尔德们笔尖娇养的奶蜜迦南。

那时候他三十出头,新鲜明朗,仿佛道旁的一株杨树。他走出象牙塔还不足十年,学生时代的热血尚未凉透,生活中的一切大事也都已走上正轨。他的女儿还小,小到愿意听他一遍遍的讲勤政楼前的那一株老柳,小到不会想出任何他难以回答的问题,小到还能为他提供千万种可能的设想,小到他还有时间去慢慢地想,该怎么把她养大。

那些最早的诗里,我最喜欢的一首,就是白居易的《勤政楼西老柳》。

半朽临风树,多情立马人。开元一株柳,长庆二年春。

五六岁的孩子,还不懂晚唐已近颓败的盛世气象,不懂诗人漂泊半生的伶仃愁苦,只是单单被“开元一株柳,长庆二年春”的况味给震住了。

那是诗人的胜利,也是我父亲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

上初中时,我的阅读材料因其中不足十个字的情爱描写,第一次触到了父亲掌控范围的边疆。那是巴金翻译的苏联小说《将军》,文中那位自称为“将军”的白俄士兵背井离乡,流落中国,靠妻子出卖肉体来喝酒赌博,最终醉倒在北平的街头。

我父亲举起左手,威胁我把书给他。

我含泪瞪着眼前的暴君,脑内怒火激荡咆哮。我幻想着我是《复活》里俄罗斯旷野上的农民之一,将那极寒之地上盘踞的绝望捶打成春天。我握着那本书,握着我与生俱来的权利,向暴政抗争。

我挨了一巴掌,而事情并没有因为我挨了一巴掌而结束。我对书本的渴望如同脱缰的野马,最终彻底冲破了我父亲的掌控。

在初三的第一个学期,我的成绩跌至了初中三年的最低点。我父亲怒不可遏,冲进了我的房间把我所有的课外书全部翻了出来。他翻出一本,眼里的绝望就更深一层。他未曾想到他那个小小的女儿已经彻底脱离了他预定的轨道,他未曾想到,儿时他为她读过的那些诗,养出的竟然是一个自私、怨怼、又不谙世事、一味逃避的小怪物。

那年他四十四岁了,胖了很多。我祖父的坟前冒了青草,回去扫墓的时候,老家的伯父们为着分几亩田地一次一次地逼他。

很多年以后,我无意间翻到了一个我初三的笔记本,最后几页是他的字:今天做了红烧带鱼,女儿很爱吃,以后还要这样做。

记得后来有一次学校里让给家长写信,我写了一首诗。不到两百字,我写得涕泗横流,他看得也是涕泗横流。后来音乐和说话声慢慢嘈杂起来,将他封在了足够厚的保护壳里。他起身,走到教室书架的后面嚎啕大哭。家长会结束,他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转过头来,吸着鼻子跟我说今天感冒,我的眼泪一下子决堤,止也止不住。

大学里我学的是英语,不是我喜欢的汉语言文学和历史。或许是没有高中初中时那种忙里偷闲的惬意和刺激,又或许是大学里面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我看书再也没有原来那种痴迷和疯劲了。反倒是他拿翻出我高中时候买的《南渡北归》,一页一页翻着,问我“你怎么不看看书啊?这书那么好。”

他甚至重新取出他落了灰的宣纸和毛笔,抄写西南联大的碑文:

“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称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晋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风景不殊,晋人之深悲;还我河山,宋人之虚愿。吾人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间,收恢复之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此其可纪念者四也。”

他今年五十岁了,祖母身体不好,他两地来回奔波,头发白得很快。

父母儿女间,因着血脉间最紧密的那一层牵连,必然也纠缠着最为深沉悲伤的一份情感。亲人们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是相爱的,一定会有怨怼,甚至恨的存在。我母亲恨我父亲说话刻薄,挣不了大钱。我父亲恨我母亲举止乖张,不知柴米油盐的艰辛。他们一起恨我学业上的不争气,恨我那无底洞一般填也填不满的知识缺口。爱与恨,泪与笑一起熬下去,熬成了强力胶一般的亲情将我们粘连起来。

我们早早地读过了那些应制、送别、乃至悼亡之作,走马观花间一眼不知就是多少文人骚客的一生。可那些鲜艳浓郁的情感,那满怀愁绪的慨叹,却终究是要在多年以后才能明白。有一日你终究会读懂勤政楼前的那棵柳树,会读懂为何舟中宾朋满座,偏偏江州司马青衫湿。你会读懂那片汉末星空下的彷徨与无奈。

你读懂了这一切,便会醉到望月怀远,哭到肠断白蘋洲。

你所有的问题,时间都会用仁慈的双手为你揭开残忍的答案。

就像史铁生所说的那样:“有一天,那个孩子终究会发现那颗海棠树,只是他再也不会知道,那棵树是谁种下的,是怎么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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