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经略相公

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民国实录

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很像居住在德法等国里的犹太人,他们的意中别有一个国度。

我觉得许多烈士的血都被人们踏灭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

我觉得什么都要从新做过。

退一万步说,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国的建国史给少年看,因为我觉得民国的来源,实在已经失传了,虽然还只有十四年。

                                                ——鲁迅

1)

苏佳说她是北方的逐客。她讨厌北方的气候,任何时候的气候。讨厌夏天蒸笼似的燥热,密网般的蝉鸣,讨厌冬天尖锐得能割开皮肉的北风,讨厌夹杂在其中的春天和秋天,两个早夭的婴孩。

陈清藻就跟她讲,来我们南方啊,南方收留你。

苏佳于是笑着,从船上下来,把她这一生余后的六十年都托付给了南方。

苏佳这个转校生的到来给女校寡淡的生活添了几分别样的光彩。她作为北方的代表,向女孩儿们展示着她们幻想中的关于北方的一切绮念。她的家世,她的衣着,她的一口京片子,仿佛几根异色的丝线,不着痕迹地织进了女孩儿们闲暇时的玩笑里。女孩儿们调笑她,羡慕她,也好奇关于她的一切,可谁也不敢走得太近。苏佳的唇很薄,又微微下垂,像卷了刃的柳叶刀。

可总会有那么几个不知死活的人。

邹明宇是这几个人中的一个,她很有号召力,但她不是班长,班长是苏佳。老师们出于对这个女孩子的同情和照顾决定让她担任这个职务,以促进她和同学们之间的交流,可是苏佳只能做到做好管理工作,交际能力毫无起色。

那天邹明宇和几个女伴在班级门口拦住了她。

干什么?

干什么?你搞笑啊班长?

苏佳冷眼瞧着她们,一言不发。在这场风波之后,邹明宇坚称是苏佳的眼神惹祸了她,才导致事态急转直下的,她本没有动手的打算。她说苏佳看她的眼神像看垃圾,像看粘在新衣服上的污物。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你装什么装啊?不是你去跟老师告的状吗?哟,你要走啊?

苏佳推开邹明宇的胳膊,邹明宇身上雪花膏搽得太浓了,熏得她恶心。

你走什么走啊?你个北方佬,你个侉子,你个——

邹明宇如同白痴一般骂个不停,

你个杂种,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孤儿!

她骂完之后开心地就要走,而就在这个当口苏佳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抓过她垂在腰际的辫子,使劲一拽,邹明宇重心不稳,整个人一下子被甩到了墙上。

你再骂一句试试。

邹明宇嚎啕大哭。

苏佳的表情像是要杀人。这是围观者们事后都认同的一点。

而陈清藻她们也是在那天之后才知道,苏佳是满人,苏佳是姓而已,名字另有两个字,改汉名的时候去掉了,且从那以后再没有用过。说是满人也不大准确,严格地讲是满汉混血。她的祖父是个小小的京官,家道中落之际勒紧裤腰带买来了一个貌美如花的汉人姑娘,给病中的儿子冲喜。可谁料这个汉人姑娘并不稀罕做满清遗少的太太,隔年生下来了个女儿后,只回头看了一眼喘气等死的丈夫和哭哑了嗓子的女儿,就抹了抹眼泪,轻快利落地上了城北商帮的马。

陈清藻后来问她,你恨你妈妈吗?她开口声音很小,她想让苏佳听见,又怕她听得太清了。

彼时苏佳正靠着她的肩头打瞌睡。夏夜里校园还残余着一点点白日的温度,把花香,蝉鸣和远山的呼吸都蒸得朦胧,蒸出了一团困倦。

苏佳顿了一顿,不恨,我都忘了她长什么样了,恨都没法恨。

她想了想又说,那么没盼头,换了我我也会跑的。

话锋转回打架的这件事情上。虽然是苏佳先动的手,可是邹明宇骂人实在是难听。其言辞之恶劣,语气之轻慢,令全校师生无不瞠目结舌,没有人想象得出这是从一个女校学生嘴里吐出来的话,作为惩戒,邹明宇被罚去打扫厕所一星期,苏佳只是被罚抄了几篇课文。

可是事情远没有结束。

苏佳在一天清早起来发现自己放在寝室门口的水瓶里被人丢了死的蟾蜍。她打开瓶子看了一眼,眉毛挑了一下,极力地抿了抿削薄的唇,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寝室。

她拎着水瓶去了洗脸台,将污水和蟾蜍尽数倾倒给了宽敞的水泥池子,死去的蟾蜍顺着水漂到了邹明宇那边。后者趴在女伴的肩头耳语了几句,朝她瞟了几眼,爆发出一阵放荡的而刺耳的笑。苏佳盯着她们,她手里还拎着张着嘴的暖瓶,水滴沿着瓶口坠下来,噼啪,噼啪,积郁了许久的天空滚着阵阵的闷雷。

南方的雨季来了。

陈清藻走过来,捏了一下她的手臂,她说苏佳,你忍一忍,别跟她们一般见识。

陈清藻是好看的,大家都承认这一点。她不留长发,短发温驯地贴在耳后,再别一个浅紫色的发卡,在日光的映照下闪着光,灵动得像一只蝴蝶。阴丹士林的旗袍堪堪扫在膝盖的边缘,下面是一双白玉般的小腿。她是知识分子家庭养出的那种闺阁小姐,不必开口说话,举手投足间便能让人想起《牡丹亭》里的连年春色,想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想起桥和摇曳的枝条,那些传统的江南意象。

陈清藻捏了一下她的手臂,苏佳的手颤了一下,缩到了背后。

南方的雨季拖得长,像一个音符,从弓弦上荡开,没有中断,没有休止,只是一声高亢昂扬,再渐渐弱下去,直到你听不见它。

苏佳说,我没打算跟她一般见识,但是她恶心我。

 

2)苏佳说她时常还会想起陈清藻,那个江南风物长养出来的姑娘,人如其名。十六岁的她应当站在一个庭院里,周身留有空白,往外是一圈晕染的春意,庭中玉兰托着杜鹃挤满了画框,背景是柳色缠绵。

六十年了,她的一双手插在满是泡沫的洗脸盆里,泡得红而涨着,又浸了些许消毒水的气味。她抬手抹了抹额前吊着的一绺碎发,泡沫就沾染到了她的头上。

像雪啊,她想。我头上不是白发,是雪。

门外年轻的护士在敲她的门,苏医生,那个小姑娘喊着,24号床的那个病人情绪很不稳定,要出院。

先给他打一针镇定剂,我去看一看。她隔门应着,在消了毒的毛巾上擦了手。

苏医生,下午的病人不来了,问能不能插到明天上午?

你等一下,我看看时间表再安排。她戴上一次性的橡胶手套。

苏医生,苏医生,18床的病人家属闹起来了。

她开了门,小姑娘吓了一跳。

知道了,她平静地说,别急,我这就去看看。

陈清藻说她想当医生。

那年临近冬至,下了一夜的雪,早起便是西风凋碧树的凄凉况味。为了体现学校的人文关怀理念,邓校长每个班都走了一遍,说天冷了,大家注意保暖,少出门少上街,安安心心留校复习等着回家过年。

他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口,邹明宇就小声“呸”了一句,老光棍,胆小鬼,不就是怕我们上街闹事吗?

苏佳回头瞪了她一眼。

干嘛啊我又没说错?邹明宇抬眼,顶上了她的目光。

邓校长是个不受待见的人。按女孩子们的话来说,他脚踏两条船,既当着校长,也挂着政府的职。外面学生运动此起彼伏,可他从不允许女生们私自上街。他不解释学生运动惨遭镇压的隐情,对一切政策和公文三缄其口。

老顽固,胆小鬼,学生们这样骂他,不就怕丢了自己那份公职吗?

苏佳转身趴回课桌上,一张纸条推了过来,

“你放假回家吗?”

“回家,你呢?”

“我去成都,我哥说要带我去看酆都鬼城。”

陈清藻的哥哥是黄埔军校第十一期的飞行员。彼时战火已经蔓延到了中原腹地,华北之大,已容不下一张安静的课桌。一帮二十出头的毕业生们夜里匆匆举行了毕业典礼,誓词念过,挂了佩剑,天一亮就开赴重庆了。

她说家里的哥哥们都很厉害,去军校的,去前线的,去欧美留学的都有。她说,我是个女孩子,书读到毕业差不多就是个头了,以后当个医生,能去前线去,遇上他们的队伍,看看他们,救死扶伤,差不多就是我最远大的目标了。

苏佳说很不错啊,你适合当医生,性格好人也漂亮,说两句话都顶过灵丹妙药。

陈清藻笑着掐她,班长那你肯定不能当医生,你性格那么暴躁病人没病死倒被你吓死了。

苏佳扭头看她,那你说我适合当什么啊?

你啊,陈清藻眨了眨眼睛,你适合当革命党。

很多年后苏佳想,一定是夜游的神仙调包了她们的命运,一定是这样,她们才替对方走完了这一生。

3)

 错了,这个音,再练十遍!

琴头高一点,你长耳朵了没有?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要是能哭会你天天在这哭好了!

已经是晚上十点了,还在练琴。苏佳在夜里摸开床头的台灯,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光线才伸脚去够了拖鞋。她披着衣服走到孩子那屋门口,门是紧闭着的,熹微的光线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了出来,黑暗中格外动人。人们或许以为门内降生了什么了不得的神祗,其实只是个小小的受难耶稣罢了。

苏佳敲了敲门,十点了,要不别让她练了,明早还要上学。

妈你别管她,今天她要是练不好她就不要睡觉了!

门内的孙女极力地压抑自己的啜泣声,苏佳叹了口气,安慰她,孩子,别哭了,赶紧练好了不就可以睡觉了吗。

奶奶,孩子终于压不住哭声了,我手指的皮都破了三层了,我真的练不下去了。

苏佳想起自己上个月刚来的时候,孩子还没跟她见过几面,算不上很熟,却怕她尴尬拼命地找话说。小姑娘跟她说自己的猫,自己的学校,自己上学放学时一起走的伙伴……她一面说着,一面时不时用手去摸鼻子,手心里冒着细密的汗。怕自己说的太多,还小心翼翼地探着触角,去碰她心里的事。

奶奶,你以前上学的时候有好朋友吗?

有呀,当然有,还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你们也会一起上学放学,一起等爸爸妈妈吗?

嗯,我们那时候住在学校里,爸爸妈妈不来接的。哦,对了,奶奶的好朋友也会拉小提琴的。

真的吗!小姑娘的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声音也响了。奶奶我这就把琴拿来给你拉我新学的曲子,特别好听,叫《新春乐》!你不知道可好听了!我爸天天不让我练这个,只让我去练那些又臭又长的练习曲……

我给你拉一遍《费加罗的婚礼》,我刚刚学会的,不是很熟但你不准笑话我。陈清藻手也不扶着琴,就用下巴抵着,锁骨拖着,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势跟她讲话。

苏佳吓得去扶她的琴,哦哦好,你小心一点别摔到地上去了。

诶呦不要紧的我以前就是这么练的,手是不能去扶的。

那年抗战结束,蒋委员长在满目疮痍的惨胜之下还都南京,虽说惨胜,可终究也是胜了,伤口没有痊愈,恢复到底是指日可期。昔日沦陷区的学校又招收了很多新的学生,邓伯禽为了展现学校风貌,方便来年招生,精挑细选了十几个女孩组成了女校建校以来的第一个合唱团,又让有音乐特长的陈清藻担任伴奏这一重任,风风火火地打着慰问前线军士的旗号到市里最大的教堂演出去了。

你看看咱这校长啊,虽然平时挺胆小怕事的也不咋出头,但是真的做起事情来好认真啊。陈清藻和苏佳掩在帘幕后面,望着邓伯禽在台前忙碌的身影窃窃私语。他此时正低着头,跟低音部的一个女生反复强调,你千万别跑,他说,这低音和中音本来就没差多少,你一跑两个声部就全乱了。

那个女孩低眉顺眼地扯着衣角,我也没想跑啊我自己又控制不住。

没事,别紧张孩子,再练练,还有时间呢。

他脾气真好,苏佳努努嘴,同样是孤儿,咋他脾气这么好。陈清藻搭着苏佳的肩膀,你要是被一堆小孩磨一辈子,说不定到了他那个年龄比他脾气还好。苏佳已经可以接受这种肢体接触了,她们太熟了,陈清藻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这边她都浑然不觉。过了一小会那个江南的少女倒是觉得不妥,赶忙站直了身子,这才想起了她们最初的话题。

班长,我给你拉费加罗的婚礼了,你好好听啊。陈清藻慌忙转了头,耳边柔顺的短发像一把扇子,唰地一下扫开。苏佳倚在舞台的柱子上,看陈清藻的手指在琴弦上划着。她头上紫色的发夹反射着吊灯的光芒,在琴身上投下一个浅浅的光斑,跳跃不定,有时调皮地跳到手指上就是一个戒指,单薄却温润。苏佳想,真好看,我要去摸一下她的戒指。

奶奶,你碰着琴头我没法练啊。小姑娘向她抱怨,苏佳连忙回过神来,对不起,奶奶刚刚走神了。算了我不想练了。孙女突然泄了气,放下了琴,问她,奶奶,那你那个很好的朋友呢。

苏佳看着小姑娘的脸,张了张嘴,半天也有说出话来。

孙女小心翼翼地问她,是去世了吗?

嗯。苏佳低着头,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钥匙的声音响了起来,门锁转动了几下,小孙女灵巧的耳朵捕捉到了这一危险的讯号,慌忙从沙发上弹跳起来。完蛋了我爸回来了!奶奶,你等会要跟他讲我一直在练啊!

4)

陈清藻大约是死在较场口惨案的前一个星期,或许又是后一个星期,谁知道呢,那么多年的事情了总是会记不清楚的,反正一定是在1946年春节之后。“年后枪决”是政府送的一个人情。那年春节前后的事情太多了,陈清藻的死讯被“较场口惨案”、“剿共”、“和谈”这些字样挤到了报纸的一角,连着照片一起占了不到巴掌大的一块空。

国共和谈之际,学生运动已经闹得很凶了,爷爷知道苏佳的性格,担心这唯一的孙女的安全,便谎称自己病危硬是把她拖回了北京城待了许久。最终苏佳举着“期末考试不及格今年就毕不了业”这一挡箭牌,在冬天到来之际,星夜兼程赶回了学校。

你记得不要上街去游行,国家大事用不着你们学生去插手,你自己好好读书。

谁来了都一样,重庆延安都一样!那么多朝过来了,无非是打江山坐江山,跟你没有关系。

爷爷胡子花白一把,整个人都托在拐杖上,不厌其烦地叮嘱苏佳。

知道了爷爷,您快回吧,小心真着凉了!

苏佳隐约嗅到了危险,她的心跳得飞快。晚了,一切都晚了,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她探出车窗,跟爷爷挥了挥手,直到老人的身影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才缩回座位上。她顺手抓过刚从车站买的报纸,自言自语着,冷静一下,你一定是赶车跑得太慌了,冷静下来就好了。她扫了一眼报纸,气喘吁吁地,看到的东西散成一盘碎片,抓不起来,也都读不成句。

“昨日游行”“冲突”“学生被捕十三人”“携带枪支”“警察殉职一人”。

她的脑袋嗡地一下就乱了,蜂巢翻倒,脑子里群峰飞舞响得要命,她抓不住自己了。

她想爷爷,他大喊停车停车,车上的乘客像看疯子一样看她。婴儿的哭声响了起来,整个车厢都要炸了。

十三人,枪支。

警察殉职。

邓伯禽为她们跑了很多地方,求了很多人,最终求到一个姓冯的次长那里,卖着昔日大学同学的情分又登门送了好些东西,对方才极为勉强地应下了,说明日去监狱里看看,救不救得出来另说。次日冯次长给了答复,说已为他们争取到最好的结果,批捕的十二名女学生拘禁三个月放回,陈清藻年后处死。

原因很简单,陈清藻是领头闹事的人。如今开枪的人已经走了,抓也抓不得,总得一命换一命。

多年后有人偷偷地告诉苏佳,是邹明宇拿的枪,她们亲眼看到过她拿着自己的那把枪炫耀。那天游行的时候她倒也不是有意要开枪,或许是手碰着了,或许是恰好走火。枪嘛,那个女生安慰苏佳,再好的枪也会走火的。可她到底是带着枪去游行了,到底打死了人,最后她家里买通关系带她跑到美国去了,留下陈清藻来顶罪。

苏佳的嘴唇咬得发白。

那个女生喋喋不休,陈清藻的哥哥也死了,她爸爸妈妈真可怜,听说邹明宇她们家给了陈清藻爸爸妈妈一大笔钱呢……

邓伯禽给那位姓冯的次长陪着笑脸,孩子还那么小,不懂事,您看看能不能再……

冯次长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你要说学生是冲动的,是无辜的,容易受人蛊惑,你觉得原谅学生就是原谅我们年轻时候的自己,你觉得她不该死。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今天不能站在这里的国军士兵,他该不该死?

国民政府审人向来是先礼后兵,如今死期既然已经定了下来,“兵”便全都免了。冯次长也是个难得的好人,真的尽一切努力满足双方的要求。安排了他们去见陈清藻,随行也都不用搜身。一个学生嘛,冯次长大着嗓门凶着门口的看守,多大的孩子!我就不信她能是共产党!

邓校长的那些话突然梗在喉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中午的时候去的,刚吃过午饭,走廊里还有饭菜的烟火气。陈清藻隔着铁栏握住苏佳的手,就像从前在学校的时候,食堂的香气已经飘了出来,她俩心照不宣地紧紧攥着对方的手,准备下课铃一响就冲。

她说,班长,抗战我们都熬过去了,我和我哥哥却都得死在自己人手里。

她说,班长,你看看这一次次游行,他们的枪,当年对不准敌人,现在却对得准自己的同胞。

她说,班长,时代太坏了。可我觉得就是民国倒了,将来新政府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的。

苏佳握着铁栏,憋红了眼睛。

她想陈清藻是对的,她最澄澈,最稚嫩,因此对一切都看得开。冰冷的时代给不了人任何一点希望,就要用年轻人的热血来温,一次不行再来一次,一层不行再来一层,干涸,结痂,再撕裂。学生最是无用,别的做不了,就只能流血,等这鲜血洇透厚厚一层幕布,涌到太平盛世的台前。

她说,班长,我再给你背一遍陈梦家的诗吧。

陈清藻抿着嘴笑了起来,短发乖巧的贴在耳后,发卡在灯下一闪一闪,蝴蝶振翅欲飞。

今夜风静不掀起微波,

小星点亮我的桅杆,

我要撑进银流的天河,

新月张开一片风帆。

 

让我合上了我的眼睛,

听,我摇起两支轻桨——

那水声,分明是我的心,

在黑暗里轻轻的响。

 

吩咐你,天亮飞的乌鸦,

别打我的船头掠过;

蓝的星,腾起又落下,

等我唱摇船的夜歌。

1946年的冬天,苏佳走在回学校的路上,爆竹的纸屑铺了一地,千家万户张灯结彩,绿户朱窗,十里烂银钩。兵临城下也是一派雍容景象。抱着哈巴狗的女人为商店里的一件新款旗袍向丈夫谄媚,街上拉洋片儿的招呼客人来看难得一见的“大刀会”和“洋人砍头”。她裹着单衣,飞快地穿过闹市,身旁跑过的几个孩子突然高呼起来,她昂头望去——

空中炸开一朵绚烂无匹的烟花,一层层剥落,花蕊是交错的银蛇,舞在夜空当中。

1946年的新年来了。

她扶着墙吐了个天翻地覆。

她想起当年从北京南下,顺着运河一路到了南京城的时候也是新年。南京端坐在枯草之中,她的小船走秦淮河的支流,穿过一片枯败的芦苇,黑暗里迎面对着一壁废弃的古城墙,烫金的大字是“白下”,南京城在一片死寂中迎来了她同样死寂的人生。秦淮河没有一丝一毫的奔涌之势,只是一夜一夜的明月当空,潮打空城,却无潮声入梦。她梦里只有江南的陈清藻一遍一遍地说着,你来南方,你来。

她扶着墙吐了许久,周围的人散得七七八八。她的衣服太薄了,禁不住寒风的侵扰,腿也在抖着。

祖国啊,我曲折泥泞的祖国。

6)

今天是同学聚会的日子,小孙女一早就来敲她的门,轻轻地摇她,奶奶,你看看我好看吗?

她踩着一双软底的小皮鞋,白袜子,藏青色的裙边堪堪扫过小腿,上身是荷叶领的短袖白衬衫。

好看,苏佳摸摸她的一对麻花辫,眯着眼睛笑,真的好看。小孙女开心地转了个圈,一路跳着跑出了她的卧室,又折返回来叮嘱她,奶奶,今天不用给我们做饭了,我们小学同学聚会,爸爸妈妈今天都加班。

等大门落了锁,苏佳才算正式起床。她未来得及拉开窗帘,就急急地去开床头柜的锁,摸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盒。她把那小盒子托在掌心,摩挲过几下,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盒子里雪白的棉布簇拥着一枚锈迹斑驳的发夹,像是雪地里的一截枯木。

1946年,她去找过冯次长。她说,冯叔叔,陈清藻有没有什么遗物留下来,你们那边如果不介意,我想留着。冯次长真的是个十足的好人,他看着这个嘴角下垂的少女,近乎悲悯地叹了口气,孩子,人都已经去了,没必要的。

苏佳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眼眶里的泪水摇摇欲坠。

冯次长说,衣服肯定是不能要了,她留了一个发夹,我拿给你吧。

她把那小小的发夹托在手上,淡紫色的清辉在灯光的照映中影影绰绰,紫色的玻璃漆是冰凉的,裹着里面单薄的本体,像一枚纤细的冰凌。她想,这一定是行刑之前陈清藻取下的,它那么干净,没有沾染一点血污,连同当年少女的影子,湖畔的和风,连同融化在柳梢的春雪,都混作了那闺阁少女的背景。

她把卡子稍稍举起来,对着白炽灯的光,那上面一个小小的光斑渐渐醒转,扑闪起来,在卡子上来回跳动了几下,像一只小小的蝴蝶。

这成了余后六十年里苏佳一个秘密的游戏。

这只蝴蝶在一直停留在她头上,可实在是太久了,她从棉布上捡起那个近乎锈蚀了的小小铁条,去年儿媳妇硬是逼着她拿了下来,妈,你看看这卡子都锈成什么样子了,您换一个吧。她坚持了几次,可终究是拗不过孩子们,便也不再戴了。

苏佳拉开窗帘。难得今天不用做饭了,她想,我要出去走走。

她走出门去,楼下熟悉的老人与她打着招呼。人家喊着苏医生,出门啊?她不再是谁的班长,她做了近六十年的苏医生。

那天街上人很少,她独自走在闹市之中。周围景物被冲淡成了空白,人也一一化作了剪影,她是这故事里唯一的主人公。她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小巷,柳绿成荫,蝉鸣如网,河坊街簇着暖烘烘的人烟和喧闹,她的手伸进口袋里,去摸那锈蚀的一枚小卡子,汗水混成了锈水。

她就要走到西湖了。

那是正午,有人零星散在湖边一圈,湖仿佛一个干瘪的老妪,赤裸着蜷在街头,浑身脏污。悲惨不已,却又十分坦然地接受岁月的凌辱,她的淡漠是一种伟大的仁慈。八月半,湖水已近墨色,天是热的,水却极冷。前程往事滚滚而来。苏佳想起了秦淮河,想起了她少年时的那场出逃,在她小小的世界里,那不亚于古以色列人出埃及的远征。她那样向往着,虔诚有如朝圣,带着自己命运的火种登上了航船,只是她跋涉一生,终究未曾抵达摩西遥指的奶蜜迦南。

她跟着游人唱出了声。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只把杭州作汴州。

所有的少年意气都在这一刻溃败江北。

她从口袋里摸出那小小的发夹,举起来,放平在眼前,吃力地对准太阳的方向。

这次再也没有跃动的光斑。

今天,苏佳七十六岁。

她的蝴蝶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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